麦场边那只鸭子,羽毛上还沾着露水,歪头看人的样子,像极了1994年那个夏天。
那年麦子刚割完,堆得小山一样高,父亲蹲在麦堆旁,手指捻着麦粒,一粒一粒挑。
挑出来的,颗粒饱满,晒得金黄,装进麻袋,准备交公粮。
剩下的,是发了芽的,软塌塌的,像没睡醒的孩子。
村里喇叭天天喊,定购粮必须交最好的,60%的收购量,差一点都不行。
父亲没吭声,只是把最好的麦子扛上板车,一趟趟往粮站送。
板车轱辘吱呀吱呀响,像在说:你傻不傻?
晚上回家,锅里煮的是发芽麦做的面疙瘩。
黏糊糊的,筷子一夹就断,嚼在嘴里像嚼棉花。
父亲夹了一筷子,咽下去,说:“能吃饱就行。
”母亲没说话,只是往他碗里多舀了一勺。
后来学了点农业知识才知道,发芽的小麦淀粉酶活性高,面粉确实会发黏,但维生素B族也多了不少。
父亲不懂这些,他只知道,国家要最好的,那就给最好的。
麦场边的鸭子还在,一摇一摆地跟着人走。
父亲蹲下来,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发芽麦,撒在地上。
鸭子啄得欢,父亲看着笑,眼角的皱纹像麦浪一样起伏。
现在,这样的麦场快没了。
山东那边建了个农耕文化基地,石碾、麻袋、板车,全摆在那儿,供人拍照。
可没人知道,当年那些麻袋里装的,是父亲挑了一整晚的良心。
有时候回老家,路过那片地,还能看见零星的麦茬。
风吹过,沙沙响,像是父亲在说:别记仇,那时候大家都这样。
鸭子早就不在了,但麦场边的影子还在。
影子里有个人,蹲在地上,一粒一粒挑麦子,挑得认真,挑得固执,挑得让人想哭。